祖先的規(guī)矩

與其咒罵黑暗，不如燃起一支明燭。

 ——安娜·路易斯·斯特朗       

一

火熱的大地蒸起一層霧氣，遠方隱約顯映出幾個黑點，在烈日的照耀下，顯得有些扭曲。此時，除了禿鷹，沙漠里所有的活物都還一動不動地躺在石洞里，或者藏在巖石下面，躲避著隨時可能到來的殺戮。

禿鷹此起彼伏的叫聲終于把我吵醒，我打開石洞的蓋子，走出石洞，凝視著那群禿鷹。

我最先發(fā)現(xiàn)了那些尸體——順著禿鷹盤旋的位置向下找，這并不太難。我的家人也陸續(xù)從石洞里鉆了出來。父親巴圖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，表情十分平靜。

“一家人都死了，又是機器干的?！备赣H望著遠處那幾個黑點說。

“躲在石洞里面早就不安全了！”姐姐多蘭帶著哭腔說。

“像往常一樣趕緊埋了吧?！蹦赣H古麗說。

我們跟著父親走到尸體旁邊，開始仔細檢查那些尸體。

“他可真勇敢。死前硬是砍斷了機器的一條胳膊?！备赣H說。

我早就看慣了那些被撕碎的尸體。每當這時候，我一定會盡力在父親面前展現(xiàn)勇敢。我咬了咬牙，俯下身仔細觀察：那真?zhèn)€勇敢的戰(zhàn)士，他身上的傷痕在靜靜地訴說著生前英勇的故事。

那臺機器靜靜地屹立在不遠處，黑色的鎧甲凌厲地反射著太陽的光，顯得十分威武。

“滾開，怪物！”姐姐牙縫里擠出這句話，同時往后跳了一大步。

“琪木格，你趕緊去牽2只死者家的羊吧，那些禿鷹會招來村民的?！边h處傳來母親的聲音。

太陽升得更高了，炙熱的陽光幾乎把地面烤焦，上升的熱浪讓遠處人群的景象變得扭曲。我把2只羊牽進了自家的羊圈，然后就坐在沙丘上默默地數(shù)禿鷹。等到第20只禿鷹飛過來啄食尸體時，羊剛好被村民分光了。

二

傍晚的時候，長老們吟唱起了下葬彌撒。死者的遺體重新變得圣潔，大家送他們?nèi)胪翚w根，重回大地。村民們還在祈禱，表達悲痛之情的時候，我已經(jīng)躺在石洞里面休息了。我開始思索這個問題：

黑暗是從什么時候降臨的呢？是從我的童年開始嗎？

這里不是我曾經(jīng)的家，我們是被匈奴人趕到這里的。我們曾經(jīng)生活在一個風景秀麗的峽谷旁，那里的草甜美可口，周圍滿眼都是放牧的牛羊。夏天的早上，天氣通常會很涼爽，陽光從山脈間照射下來，穿越峽谷，爬到我們村莊的帳篷頂上。那時，孩子們的童年也像那山間的黎明一樣，泛著金色的光芒。

“還是盡快處理掉吧，那是不祥之物。”

“匈奴人的騎兵就在附近，這會給我們招禍的?！?/span>

“拆掉賣廢鐵也許能賺些錢?！?/span>

“還是應(yīng)該讓琪木格看看?！?/span>

“等琪木格醒來讓她自己決定吧?！?/span>

“您是族長，我們尊重您的意見?！?/span>

父親巴圖端坐在帳篷中央，村里的長老圍著他，你一言我一言地討論著。父親曾經(jīng)是個軍人，天生一副威嚴，引人尊敬，即使村里大呼小叫的長老們，見了他這樣的老兵風范也會立刻低頭安靜下來。父親在部族里具有崇高的威望，一旦他作出決定，村里的長老通常都會尊重。

“我早醒了?！蔽蚁崎_了帳篷的簾子，走了進去。

大家的目光一齊望向我。

自從在戰(zhàn)場上見識到了現(xiàn)代武器的威力，父親就開始篤信科學的力量。他認為科學是一個充滿吸引力的奇妙世界，可他卻恰巧對此一無所知。

“琪木格，我的女兒，去看看吧?！?nbsp;

一旦涉及到科學的領(lǐng)域，父親的威嚴就會暫時被好奇心驅(qū)散，此時他仿佛變成了一個好奇的孩子，而我才是那個教導他的父親。

我徑直走到了那臺機器腳下，仰著頭看這個大家伙。他面無表情，散發(fā)著機械所特有的威嚴和冷酷。機器胸前刻著一行模糊的字：“Fight for Justice”（為正義而戰(zhàn)）

那行異族的文字讓我回憶起曾經(jīng)在學校的時光。我和母親一起去城里趕集時，第一次見到了學校的樣子，那是聯(lián)合政府給我們修建的現(xiàn)代學校。聯(lián)合政府不止給我們帶來了戰(zhàn)爭，也給我們帶來了新的文明觀念和技術(shù)。

母親最喜歡這樣的旅途。我和她騎著馬穿過安靜而悠長的峽谷，暫時擺脫了家庭的枷鎖和父親的威嚴，呼吸著新鮮的空氣，她的神情也明顯變得輕松了起來。在城里那所漂亮的現(xiàn)代建筑里，我經(jīng)?？吹脚兩蠈W。她們是那么聰明、陽光，真讓我非常羨慕。于是終于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母親我是否可以上學。

母親盯著我，看了好一會，終于朝我微笑道：“當然，琪木格，你可以去?！?/span>

在母親的支持下，父親當年勉強答應(yīng)了讓我上學。在我們的傳統(tǒng)里，女孩唯一的用途就是干家務(wù)。整個部族甚至都沒有幾個女孩能夠識字，因為大家覺得沒有必要。可后來我在學校的優(yōu)異表現(xiàn)，很快轉(zhuǎn)變了父親的態(tài)度。等到我通過超常兒童遴選考試的那天，我竟成了全村的驕傲。

我在科學方面的天賦是毋庸置疑的。當部族的其他男孩子們還在沉迷于啤酒、咖啡這些新傳來的玩意兒時，我已經(jīng)在學校建立了自己獨立的機器人實驗室。

那年我10歲，匈奴人剛剛被聯(lián)合政府趕進了沙漠。

三

機器被切斷的手被我改裝成了一把鋤頭，正在用它的新胳膊拼命地鋤著地。我蹲坐在沙堆上一邊盯著那臺機器看一邊思索著。

黑暗是從什么時候降臨的呢？是從聯(lián)合政府來到這片古老的土地開始嗎？

聯(lián)合政府宣稱要消滅這片土地的暴力，于是向這片土地上的各路軍閥開戰(zhàn)。常年的戰(zhàn)爭導致遍地蠻荒，秀麗的峽谷變成了寸草不生的沙漠，我們的文明更是徹底退回到了蠻荒時代。宣稱要給我們帶來先進的文明的人，在古老傳統(tǒng)的堅韌面前，最終落荒而逃。臨走前他們設(shè)計了這些怪物來繼續(xù)圍剿匈奴人的軍隊，宣泄他們在戰(zhàn)爭中積累的仇恨。幾千個這樣的機器人被丟棄在沙漠里，它們由太陽能驅(qū)動，白天潛伏在沙漠里充電，夜里出來殺人。如今，這些怪物都成了村民們夜晚的噩夢。

“叫他黑武士吧?！蔽覍胰苏f。

家里的羊排成一排，一邊吃著草，一邊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看著這個新來的大家伙。我走到羊群旁邊，蹲下來用手輕輕地撫摸著羊。

“別害怕，黑武士的邪惡之心已經(jīng)被我封印起來了?！?/span>

天空中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。這在沙漠里真是讓人高興的事。我趕忙把自己的頭巾解下來，享受著雨水濕潤著我的臉龐。

母親走到小水庫旁邊，打開了集水器的開關(guān)。雨水不一會就形成了條條小溪，從各個集水點源源不斷地流進蓄水池里。建小水庫的材料是母親去城里用那兩頭母羊換的。有了黑武士，建小水庫不愁沒勞動力。

很快天就放晴了，天空中一堆堆積云開始向遠方的群山飄去，在灼熱的大地上留下快快黑影。我從沙堆跳下來，追著這些陰影跑。陰影偶爾阻斷一下灼人的陽光，盡管斷斷續(xù)續(xù)，十分短暫，但也給人帶來一絲愜意。

黑武士還在不知疲倦地工作著。

“真是能頂10個人啊?！蹦赣H說道。她笑瞇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，猶如在欣賞一幅動態(tài)的山水畫，而這幅畫的作者就是我。

修復(fù)機器的過程非常艱難，整個石洞都成了我的新實驗室。黑武士是臺高度擬人化的機器人，我費了很大功夫，才把黑武士的金屬盔甲拆了下來。這臺機器雖然是舊型號，但高超的設(shè)計技巧和精密的制造水平仍然讓我嘆為觀止。撥開層層金屬外殼，我終于看到了機器的核心部件----紅色的記憶體。記憶體通過電纜和機器的脖頸處相連，向機器全身發(fā)出指令。

一旦充好電，鮮紅色的記憶體就會有節(jié)奏的跳動著，如同人類的心臟。設(shè)計者給這臺機器的記憶體輸入了大量仇恨的記憶，這些信息被加了寫保護，永遠無法刪除。一到夜晚，外部的殺戮程序就會自動與這些仇恨的記憶相連，機器會瞬間變成冷酷的殺手，收割大量生命。

我絞盡腦汁設(shè)計了防火墻，把機器中的仇恨記憶做了完全隔離。接觸不到這些信息，機器的殺戮程序也就再也無法啟動了。

等到沙漠中短暫的雨季來臨時，黑武士已經(jīng)完全變成了我們村的一員。白天他是不知疲倦的農(nóng)夫，夜里化身成守護者，站在石洞外為我們守夜。

“設(shè)定成每七天沖一次電吧，就算是機器也需要休息?！蔽覍χ谖涫空f。

那天夜里，石洞外響起了一連串尖利而又恐怖的金屬扭動聲。父親被嚇醒了，仿佛是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，他把手按在彎刀上，準備出去和機器拼個你死我活。

“爸，先沉住氣，黑武士一定能應(yīng)付?！蔽野咽职丛诹烁赣H手上。

不一會，外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。等到第二天早上，我們一家走出石洞時，黑武士已經(jīng)像往常一樣在田地里工作了。

我摸了摸自己被太陽曬得起泡的臉，再次感到久違的驕傲。

后來黑武士又為整個村子勞動了一整年。他完全不怕太陽的暴曬，是沙漠里最理想的勞動力。等轉(zhuǎn)年夏天來臨的時候，我村周圍所在的地方，變得有了些許綠色，從遠看非常像沙漠里的一小塊綠洲。

四

父親走得很突然，我們完全沒有準備。

我還記得父親死前的那個晚上，他召集村里長老在石洞里開的會議。黑暗中的火光照亮了大家的臉，讓每個人都顯得更加剛毅而蒼老。

“我就說那個東西會給我們招來禍患?！?/span>

“你可別這么說，有那臺機器給我們守夜，這一年來少死了不少人?！?/span>

“真是比每天夜里躲在石洞里面擔驚受怕強。”

“有人告密了，我們招來了嫉妒。” 

“那現(xiàn)在怎么辦？”

“先去和他們談?wù)??！?/span>

“他們要搶我們的女人，女兒們嫁過去可受罪啊?！?/span>

“要說這也是祖先的規(guī)矩?！?/span>

“他們是一群惡棍，這無論如何也不行。”

“明天先給他們送些禮物吧，把咱們的羊拿些送過去?！备赣H一邊說，一邊用一雙布滿了老繭和傷疤的大手把柴送進火堆。父親的那些傷疤又讓我記起他年輕時也曾參過軍，軍隊的名字我也記不清了。在這個軍閥混戰(zhàn)的古老國家，人們早已習慣了好勇斗狠，沒有實力的軍隊早就被人們遺忘了。

母親的名字“古麗”明顯不是我們部族的名字，她無疑是個外來的女人。我漸漸意識到父母的關(guān)系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。但母親從小給我的愛，最大限度地打消了我探究真相的沖動。在我童年的記憶里，家里有長老的爭吵聲、羊羔的叫聲、風沙的呼嘯聲、哥哥姐姐的歡笑聲。雖然有些吵鬧，但家卻是能讓我安然入睡的地方。

那天夜里，伴隨著父親與長老們的討論，我在胡思亂想中昏昏睡去。

第二天早上，村里的長老在我父親的帶領(lǐng)下，騎著馬迎接匈奴的軍隊。他頭戴蒙古氈帽，騎著白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，依然像往常一樣沉著冷靜。迎面走來了一群聲勢浩大的人馬，每個人身后都背著一把長槍。隊伍的末尾有一臺用駱駝拉的機器，應(yīng)該是他們從沙漠里面挖出來的。

“聽著，巴圖，現(xiàn)在就幫我們修好那個鐵家伙。交出女人給我們做老婆，這是祖先的規(guī)矩！”領(lǐng)頭的人抖了抖手里的長槍。

“這里的女人都還太小，請你們?nèi)テ渌胤桨?。勇士們，我給你們準備了最肥美的羔羊！”

那人只是笑了笑，說道：“勇敢的巴圖，我同意你的意見?！比缓筇志褪且粯尅Ｋ砗笥钟袩o數(shù)的子彈飛了過來。人群立刻亂作一團，開始四散逃命。

等到混亂結(jié)束，一把長槍已經(jīng)頂在了我的額頭。

那顆血紅色的碩大記憶體在我面前跳動著。那是顆寫滿了嗜血和仇恨記憶的心。

“這是最新的型號，記憶體自帶攻擊程序。我需要時間設(shè)計新的防火墻才能完全隔離這些仇恨記憶！”我向匈奴人解釋道。

士兵們發(fā)出一陣陣不屑的聲音，我試圖向匈奴人解釋機器的工作原理，但沒人能聽懂我在說什么。

“胡扯！我們費了好大勁才把這臺機器挖出來，現(xiàn)在就把它修好！讓它幫我們干活！” 

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設(shè)計新的防火墻，記憶體的攻擊程序隨時會沖破防火墻的限制。一旦仇恨記憶和殺戮程序再次接觸，這臺機器隨時可能覺醒再次變成一只殺人的怪物。

一個胡須濃密的年輕士兵終于沒有耐心了，他走過來用槍托把我打倒在地。

“你記住我的樣子，我就是你未來的丈夫。要不是看你年齡小，今天就把你帶回我的帳篷！”

士兵們再次發(fā)出了一陣哄笑。

姐姐多蘭已經(jīng)被他們搶走了。母親被綁在一旁，嘴角流著血，但并沒有表現(xiàn)出屈服的樣子。

我感到非常害怕，不僅是因為眼前黑壓壓的槍口。我的頭腦籠罩在另一種更加可怕而狡黠的存在里：越是仔細研究這臺新機器，我就越感到不寒而栗。血紅色的記憶體被寫滿了仇恨，機器的殺戮程序設(shè)計得精密而完美，這些絕非那臺舊型號可比。新型號的機器雙手都可以變化成利刃，做出非常強大而迅猛的攻擊，被攻擊者絕無生還的可能。多年的戰(zhàn)爭，讓聯(lián)邦政府和匈奴人結(jié)下了不共戴天的死仇，從機器程序上的升級也可看出冰山一角。

這才真是一只怪物，一臺不折不扣的殺戮機器。設(shè)計者正躲在過金屬外殼和編程數(shù)碼之后釋放著冷酷的光芒。藏在編程數(shù)碼背后的那個怪物更加令人膽寒。

我強忍住淚水，不想表現(xiàn)得過于懦弱。我看到母親向我無奈地點了點頭。

他們留下一片狼藉與尸體后揚長而去，周圍充斥著撕心裂肺的哭喊聲。家里只剩下我和母親，還有在遠處不知疲倦勞作的黑武士。

五

每家每戶都有人死去，很多家都有女兒被搶走。村中男男女女無不哭泣，周圍彌漫著恐懼和騷亂。我躲在帳篷里號啕大哭，我很焦慮沒有了父親，今后的生活將會發(fā)生怎樣的變化。

母親只是默默流淚，卻堅強地承受了這一切。她默默地給父親擦拭滿是血污的身體，換好嶄新的衣物。這幾年來，母親在這個荒涼的地方堅強地承受著家庭的重擔，即使父親死去，也沒有絲毫懈怠。

按照祖先的規(guī)矩，英雄可以享受石葬。我們在沙漠里給父親堆了一個石冢。有了黑武士的幫助，石冢很快就堆好了。我親手把最后一塊石頭放在了石堆上。

回去的路上，我一直低頭不語。我回過頭望著跟在后面的黑武士：它是個殺戮機器，邪惡之心可以通過我設(shè)計的防火墻隔離?？扇诵闹械男皭?，又由誰來隔離呢？

黑暗是從什么時候降臨的呢？是從聯(lián)合政府撤走開始嗎？

沙漠里滿目瘡痍，到處是戰(zhàn)爭留下的彈坑和散落的器械零件。聯(lián)合政府撤離得太匆忙，很多東西都沒來得及帶走。當然，還有那么多怪物靜靜地埋伏在遠方的沙丘，隨時準備在夜里沖出來大開殺戒。

屈辱、憤怒一起涌了上來，在這一刻我心里的防線被沖毀了。我終于問出了多年來藏在心里的話。

“媽，你當年是不是被父親搶回來的？”

母親并未表現(xiàn)出驚訝，似乎是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，她沉默了一會，平靜地說道：“我很抱歉，孩子，是的。但你父親是個好人，他也是很小時候被人搶走才當了兵。這些都是祖先的規(guī)矩?！?/span>

看到母親的眼神有了一絲悲傷，我開始為自己的沖動感到后悔。某種程度上，母親說得沒錯，這不過是祖先的規(guī)矩。母親剛失去了丈夫和女兒，這個問題此時一定會加重她的悲傷。路上是長久的沉默?？斓郊視r，我說道：“媽，我真希望聯(lián)合政府能打回來?！?/span>

“聯(lián)合政府聲稱要給我們帶來正義和文明，可他們還是沒能改變這片古老的土地，最終選擇拋棄了我們。你要記住孩子，人心和傳統(tǒng)是遠比武器更加持久而有效的力量。能夠改變暴力的，絕不會是另一種暴力。人心中的惡，只能由他們自己隔離。”

“我真害怕有一天也被他們搶走。”

“黑暗一定有終結(jié)的一天，但這要靠我們自己?！?/span>

沙塵暴刮了起來，滿目瘡痍的大地漸漸被沙子覆蓋，變得有些模糊。

六

“哥哥，你還好嗎？”我率先打破了沉默。

哥哥阿亞回來了，還帶來一個女人。他的一只手留在了戰(zhàn)場，用另外一只手拉著那個女人。帳篷里面坐著正在哭泣的母親。自從母親失去丈夫和女兒后，眼睛始終流淌著淚水。

阿亞高大的身影就立在那里，我仰頭看著他。

黑暗是從什么時候降臨的呢？是從哥哥被抓走開始嗎？

“我很好，琪木格妹妹?！?/span>

母親緊緊地抱住了哥哥，我看出她用了很大的力氣，就像她擠奶時那樣大。阿亞的一只手臂沒了，換成了一把彎刀。他雖然極力把那把彎刀藏在身后，可鐵器冰冷的光芒已經(jīng)告訴我們那不是手。阿亞身后的女人臟兮兮的，但臉上的泥土并不能遮擋她清秀的面龐。

從母親的眼神中，我看出她既為自己的兒子感到心疼，又為另一個女人的到來而感到惶恐。

“我可憐的兒子，這是怎么回事，誰把你弄成這個樣子？”

“媽媽，不要為我悲傷，要不是我在戰(zhàn)爭中失去了右臂，他們也不會讓我回來?！?/span>

阿亞用左胳膊把女人拉到了母親身邊。

“這是我的女人，她叫塔娜?！?/span>

各種復(fù)雜的情感都掛在這個年輕女人的臉上。這一切對于母親來說也許并不陌生。這樣的開場白青澀尷尬，但也只能這樣了。這個新來的女人到底好不好，以后讓生活去慢慢講述吧。

天逐漸黑了下來，我拉著塔娜一起鉆進了石洞。母親點燃了火堆，昏暗的火光照了每個人的臉龐?；鸸獍阉鹊哪樥沼车梅浅Ｆ?，她是那種讓女孩看了也不會產(chǎn)生嫉妒的安靜之美。當太陽的最后一縷余輝跌入沙漠的地平線時，我關(guān)上了石洞的蓋子。

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。阿亞和塔娜的到來緩解了母親的悲傷。母親也沒有再提哥哥少了一條胳膊的事，畢竟能活著回來就好。塔娜很快融入了我們，她和母親一起做飯，一起擠奶。母親讓我多和塔娜接觸，因為她想多了解這個新來的姑娘。

“我的姐姐被搶走了，你就做我姐姐吧。”有一天我悄悄湊到塔娜耳邊說道，“我知道是阿亞搶走了你，有些話咱們可以悄悄說?！?/span>

“我是被人搶走過，但不是被阿亞?！彼韧Ｏ率掷锏幕罨卮鸬溃拔液苄【捅恍倥藫尩搅塑姞I。他們用長槍威脅了我六天，逼我嫁給一個老軍頭?！?/span>

“你的家人沒有找過你嗎？”

“我一直期待家人能來救我?？珊髞響?zhàn)爭爆發(fā)了，我的家人都死于戰(zhàn)爭。聯(lián)合政府迅速擊敗了匈奴的軍隊，我不得不隨著他們遷徙到沙漠更深處。我一開始嫁的老家伙聽說被炸彈炸得粉碎，連個尸首都沒留下?！?/span>

“聯(lián)合政府的軍隊替你報了仇?！?/span>

“不，我當時并沒有這樣的感覺。我告訴你啊，他們和我們其實是一樣的?！?/span>

“我不太明白你說的意思?！?/span>

塔娜不再說話，而是站起來望著眼前這遼闊的沙漠。塔娜的身材非常好，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加曼妙多姿。伴隨著夕陽，塔娜唱起了一首祖先古老的牧歌。

“美麗的姑娘啊，被嫁到遙遠的地方。當年父母在身旁，綾羅綢緞做新裝。在這遙遠的地方，飛沙走石做嫁妝。風兒吹來，層層沙丘起波浪。思念父母情誼長?！?/span>

“匈奴人又回來了。按照祖先的規(guī)矩，他們還會回來搶女人的，到時你怎么辦？”塔娜回過頭對我說道。

七

我?guī)О喨タ戳烁赣H的石冢。我在石冢旁向他講述了父親死前是多么的英勇。哥哥并沒有表現(xiàn)出特別的悲傷。我知道多年的戰(zhàn)爭，讓他的心變得非常堅硬。最后他含著淚，恭恭敬敬地給父親的石冢添了一塊閃亮的石頭。

“我必須得干活，就像塔娜那樣，我可不想吃閑飯?！卑喸谑Ｅ哉f。

“你少了一只手，沒你能干的活。”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，馬上補充道，“你那把彎刀太礙事，想干活我的給你換只手?！?/span>

“換什么？”

“給你換個機械手，不過零件你得去沙漠里幫我找?！?/span>

“我可不愿意再回那個鬼地方！”

“那你還是去吃閑飯吧。”

于是，每當天色漸暗，大家即將鉆進石洞里之前，阿亞就會帶著從沙漠里撿來的零件回家。我此時總會埋怨阿亞一番，說這個不對，那個也不行，明天還得去接著找。阿亞會不耐煩地抱怨幾句，然后和家人一起鉆進石洞里。

我有時夢到自己就是神話故事中的小魔女，站在一口冒著氣泡的藥鍋面前念著咒語，而哥哥阿亞就是為小魔女的新魔法收集材料的人。

一個月后，阿亞的機械手終于做成了。那是一只精致的機械手，由遺落在沙漠里的精密零件改裝而成。

“這機械手能幫著我擠奶么？”母親說。

“得問問母羊愿不愿意，這手還是有點硬。”阿亞說。

“給這只手編程很簡單。挖坑、砍柴、收割、拉韁繩的程序我都編進去了。但畢竟不是原先的手，不能要求太高?！蔽艺f道。

阿亞感到很滿足，很快適應(yīng)了機器手。他越來越喜歡我這個能給大家?guī)砩衿娴拿妹谩τ诎唩碚f，我的神奇知識預(yù)示著另外一種可能性，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，一種全新的依靠智慧而不是暴力的生活方式。

阿亞和黑武士一起在地里干活。哥哥被搶走的時候還太小，很多技巧已經(jīng)完全忘記，但他學得很快。黑武士的工作效率無人能比，但有了阿亞的加入，活也干得快了不少。我家逐漸從那場災(zāi)難中恢復(fù)，周圍再次浮現(xiàn)出了一片片新綠的顏色。

阿亞爬到土堆上休息，這里綠洲與黃沙相伴。再往前走一步就是一望無際的沙漠。那里溫度極高，沙丘輪廓清晰、層次分明。哥哥恨那片沙漠，因為那里埋葬了太多他痛苦的回憶。而現(xiàn)在，我卻從那片痛苦之海中，變出了一個神奇的魔法，這或許讓阿亞回望沙漠時，隱約有了一絲好感。

太陽開始下落了，阿亞和我說夕陽染沙的景色是那么的美好。他和我講起在沙漠北部的邊緣有塊小綠洲，那里有條清澈見底的小溪，流水潺潺，蜿蜒西去，溪水甜極了。

黑武士忽然報警了！

“快跟我走！”我大喊。

“怎么回事？” 

“一定是那臺機器發(fā)瘋了！我給那個怪物編了一個程序，一旦殺戮程序重啟，就會立刻報警！”

“現(xiàn)在怎么辦？”

“我們必須要去救多蘭！哥哥，換上你的彎刀！到時我告訴你怎么用！”

這一切在我的意料之中。我走到黑武士旁邊，拿出遙控器，開始飛快地給黑武士輸入早已準備好的指令。阿亞想卸下機械手，但不知道怎么操作，情急之下就把機械手摔在地上，換上了那支威風凜凜的彎刀。

我和阿亞騎上了一匹馬。

“快，黑武士，跟上我們！”

黑武士在后面飛速奔跑著，揚起了一路沙塵。

“哥，告訴我你和塔娜是怎么認識的？”路上我對阿亞說。

“塔娜是非常漂亮的女孩，一直是戰(zhàn)士們爭奪的對象。那個老軍頭死后，軍隊里好幾個將軍都有意收留她?？伤詈筮€是決定和我這個殘廢的人一起走?！?/span>

“他們也能讓女人自己選丈夫嗎？”

“其實他們和我們有時候是一樣的。塔娜選擇我，是因為我從不會用暴力強迫她。人的意志是不可能被暴力改變的。匈奴人和聯(lián)合政府都認為可以，可這都不是人性的真實?！?/span>

“那人性的真實是什么？”

“人的意志只能通過自己改變?！?/span>

前方的營地一片狼藉，所有的帳篷都被摧毀了，一處石洞的入口也被嚴重破壞。我看到了洞口旁邊斜躺著的尸體。他們一定是被機器從洞里拖出來殺掉的。

“什么都不剩了。”阿亞帶著悲愴說。

黑武士又發(fā)出報警信號，伸出手指向北邊。

“往北邊走！那邊有機器的腳??！”

“多蘭在哪里？我們會失去她嗎？”

“我希望還來得及，先沿著腳印向北走！”

路上我們又看到了幾具士兵的尸體，彎刀散落在尸體旁邊，這里一定發(fā)生過激烈的戰(zhàn)斗。我們一口氣走到了沙漠的北部，看到了一條清澈的小溪，溪水泛著紅色。

黑武士的報警信號更強烈了。

“有人在流血！一定就在溪水的上游！”我說道。

我們沿著溪水一路向北奔去，終于在溪水的上游看到了它。那個怪物站在那里，眼睛里閃爍著暗紅色的兇光，腳下躺著多具士兵的尸體。

一小隊匈奴人還在做最后的抵抗，他們很多人已經(jīng)負傷，但都端著長槍，目光兇狠地面對著那臺機器。他們雖是天生勇猛的戰(zhàn)士，但面對著鋼鐵洪流般的怪物，還是有些力不從心。那個胡須濃密的年輕人也在其中，他的腿流著血，用長槍勉強支撐起身體，依舊不肯服輸。

機器發(fā)起了進攻！匈奴人排成幾排瘋狂地射擊，可機器的裝甲太厚，長槍的子彈根本起不到作用。機器瞬間就沖到了他們跟前，把第一排的戰(zhàn)士變成了一團血肉模糊的尸體。

我用遙控器關(guān)掉了黑武士的防火墻，解鎖了它的殺戮程序。我命令它沖了上去！兩臺機器激烈的打斗開始了，這才是勢均力敵的戰(zhàn)斗，一拳換一拳，一腳換一腳。不斷有火星從金屬碰撞的地方冒出來，兩臺殺戮機器發(fā)出嘶吼與轟鳴讓大地不斷顫抖。

黑武士畢竟是舊型號，不一會便開始落于下風。

我通過研究程序知道脖頸處是所有機器的弱點，只要切斷它脖頸處的電纜就能讓機器癱瘓。機器脖頸處的保護罩，已經(jīng)在之前被我提前拆掉了。我按動了遙控器的按鈕，向黑武士發(fā)出準備好的指令。

怪物的一只手變成了一把尖刀，向黑武士的胸口狠狠刺了過去。黑武士這次非但沒有躲，反而是用胸口迎著那把尖刀而去。伴隨著一陣刺耳的金屬碰撞聲，尖刀深深地刺進了黑武士的胸膛，那行標語“Fight for Justice”被刺了一個大洞。黑武士立刻用那支獨臂緊緊地抓住了怪物的另一只手。

怪物暫時無法動彈了！

“就是現(xiàn)在！割斷它脖頸處的電纜！黑武士撐不了多久的！”我回過頭對阿亞大喊。

阿亞沖了上去，只一刀，那個怪物就癱瘓了。

我們在沙丘后面的石縫里發(fā)現(xiàn)了多蘭?？吹轿覀儠r，她已經(jīng)遍體鱗傷，我們把她從石縫里拖了出來。

姐姐受了重傷，但還活著。

那個胡須濃密的年輕人也受了傷，正躺在地上呻吟。我走了過去，他睜著驚恐和絕望的眼睛看著我。不，我不會傷害你，我不會像你對待我那樣對待你，改變暴力的不會是另一種暴力。我會把準備好的藥品放在你的身旁，我會對你報以微笑。

母親，你看到了嗎，也許這樣，黑暗就能終結(jié)吧？

八

家附近的小丘都變成了淡綠色，羊群一會兒上了小丘，一會兒又下來。姐姐多蘭的傷勢逐漸好轉(zhuǎn)，母親和塔娜正陪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地聊著天。兩個黑武士正在遠處不知疲倦地工作著。

這幅動態(tài)的山水畫更美了，這回卻是大家的杰作。

遠處傳來了汽車的轟鳴聲。一位長者帶著他胡須濃密的兒子來到我們帳篷前，兩個人身后都背著長槍。

“時代不同了，祖先的規(guī)矩也許可以改改，咱們可以好好談?wù)劇Ｎ业膬鹤拥搅嗽摮杉业哪挲g，他和你女兒之前見過面。出于對她的感謝和尊重……”

“不，我的女兒不了解你的兒子，她有天賦，還要再去上學，一定會擁有不一樣的人生?！蹦赣H說道。

“我想親自聽聽你女兒的意見。”

“咱們兩清了，不是嗎？請你們離開吧?！蔽易叱鰩づ?，厲聲對那個年輕人說道。

年輕人臉一紅，隨即轉(zhuǎn)過身對他父親說：“這女人真有個性，巴圖的孩子果然都這樣執(zhí)拗?！?/span>

“明白了?！蹦俏婚L者說，“我們過段時間還會來的，但那時可就不止是我們兩個人了。我提醒你們一定要小心?！崩险叩难哉Z誠懇，不像是對我們的威脅。

他們坐上汽車離開了。汽車的動力很足，應(yīng)該聯(lián)合政府留下的最新型號的越野車。這樣的新車動力十足，在沙漠里面速度無人能及?？勺诶锩娴倪€是那些舊人嗎？藏在汽車與長槍身后的，那個人心里的怪物還在嗎？

不過至少我看到，那個年輕人的眼神不再狂妄。

“琪木格，在他們回來之前，你還是躲起來吧?！?/span>

“這里有我的家人，我哪里也不去。黑暗總有終結(jié)的一天，不是嗎？”

“但我不希望你受到傷害?！?/span>

傍晚時分熱浪已經(jīng)漸漸退去，遠處的群山開始呈現(xiàn)淡藍色，景色變得十分柔和。在那沙漠的深處每隔幾公里，就能看到聯(lián)合政府丟下的機器殘骸。

遠處，塔娜又唱起了那首祖先的牧歌：

“美麗的姑娘啊，被嫁到遙遠的地方。當年父母在身旁，綾羅綢緞做新裝。在這遙遠的地方，飛沙走石做嫁妝。風兒吹來，層層沙丘起波浪。思念父母情誼長?！?/span>

“也許我還能改造更多的黑武士，沙漠里還有這么多呢?！蔽彝h方說道。

夜幕終于降下，在即將鉆進石洞前，我回望天空，我看到了遠方一縷微弱的星光。在沙漠的煙塵里，那縷暗淡的星光頑強地燃燒著。終于，在那縷星光熄滅前，越來越多的星星從群山里升了起來，星光越來越大，越來越亮，漸漸匯成漫天的星河。

作者：?郭瀟凡，新南威爾士大學工學雙碩士，科幻作者

高級工程師，國家一級注冊造價師

其作品《文明墓園》獲得了第28期龍門賽冠軍

《我們的銀河》獲得第29期龍門賽的優(yōu)秀獎

審核專家：三豐 中國科幻學者和評論家

蝌蚪五線譜原創(chuàng)科幻小說，轉(zhuǎn)載注明來源